小眼睛的文化筆記本

自從爸爸生病後　與 Joanne 同住已經渡過了快兩個年頭

感謝上帝賜予如此寶貴的時間

讓 Joanne 能陪伴父親

父親　兩個字　Joanne 是生命中愛的起源　意義存在重大．．．

而爸爸心中一直過意不去的 

是木柵老家的祖先牌位沒有人回去上香

總是讓爺爺、奶奶們餓肚子．．．

Joanne其實一直都知道

邢爸心中的遺憾．．． 

　如果當時沒有加入國民黨　就不會被迫　拋下自己的父母

離鄉背景的四處流浪打仗．．． 

如果當時加入的是共產黨　家門上掛的會是喜氣洋洋的紅布條

或許　自己的父親也就不會被鬥爭．．．不會找不到屍體．．

母親也不會上吊．．．不會家破人亡．．．」

在那樣的時代　峰火啃蝕著年輕人的未來

不確定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

登上軍艦的那一刻

不確定自己　會不會活命

不知道自己　究竟還會不會再次回到熟悉的故土．．．

而來不及告別的父母　於是就此訣別．．．

加入國民黨　使父母受害的自責與愧疚

是爸爸這一輩子最大的傷痛

如大樹的樹根　往地底鑽入．．．　

與爺爺在梁山　見最後一面的情形

從小到大　聽爸爸講了數百次

或許 透過訴說往事回憶

是爸爸思念爺爺的一種方式

而最後　爸爸總是紅了眼框

深深的嘆息．．．

「如果當時　我帶著他一起走就好了．．．」

或許　這也是讓爸爸幾十年　無法放下自責感的關鍵事件．．．

自責　讓一個人的靈魂枯萎．．．　 

老家的祖先牌位

是從爸爸成家之後就開始祭祀的

爸爸在佛具店買了後　

自己動手寫上爺爺、奶奶的姓名

沒有繁瑣的程序　寫入的是滿滿的心意

相信　寫下姓名的那一刻

爸爸心裡是踏實與溫暖的．．．

或許　這也是兒子對於逝去的父母親

唯一還能做的一件事

也或許　惟有這樣　

才能彌補心中萬般的虧欠與懊悔

記得小時候過年

供桌總擺滿一雙雙的筷子　

塞滿大棗的山東饅頭　一壺好酒

點上了幾盞紅蠟燭　燃了幾柱香

眾子孫們跪在廳前磕著頭　

請爺爺、奶奶一起來過年　吃年夜飯．．．

最後開始燒紙錢  放起一長串的鞭炮

爸爸用著家鄉的儀式　與過往的親人連結

傳遞濃濃的親子之情．．．

記得有次牌位摔壞了

當天夜裡　爸爸就夢見爺爺為了修屋頂

從房屋頂上摔了下來．．．

爸爸啜泣著醒來　最後開始嚎啕大哭

年幼的我們　並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心中無敵堅強的爸爸　竟然哭了．．．

長大後　聽爸爸說起這段往事　才知道

爸爸的淚水　是因為覺得自己是個不孝的兒子．．．

沒能有機會　好好的報答兩位老人家的恩情

連最後葬禮　也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好好上柱香．．．

傳統嚴謹的禮教　沉封已久的傷痛　無法彌補的虧欠　

都成了人生中　束縛自己的藤蔓　心中的巨石重擔．．．

中國儒家傳承的孝道　卻變成掐緊著脖子不放的雙手　

讓被時代殘害的男人　始終無法放下．．．

爸爸來到台灣已經六十多年

一個甲子的光陰　就這麼流逝而去

歷經了人生蒼桑的爸爸

黑髮轉為蒼白

行動漸漸變緩　雙腿不如從前穩健

也多了許多病痛．．．

而心裡　卻還是承擔著那些對父母的虧欠

這兩年　沒有香火的木柵老家牌位依舊佇立在廳前

不知道爺爺、奶奶是不是還在那兒靜靜守著？

二十幾年前　爸爸曾經回過一次山東老家

特地為了給爺爺、奶奶修墳．．．

而一切家鄉的光景　恍如隔世．．．

陌生的故鄉　陌生的手足

縱使青山依舊　而綠水已不復存在

近幾年　由於堂兄在山東老家開了家醫院

來回台灣好幾趟．．．經濟狀況也越來越好

爸爸開始思考　

是不是該讓爺爺、奶奶的魂魄　回到山東老家．．．

畢竟那裡　才是他們真正的故鄉

才是他們熟悉的地方．．．

現在　也能吃飽穿暖了

反而留在台灣　更顯得孤獨冷清．．．

車子奔波在回木柵老家的路上．．．

供桌　再度擺上了水果　以及慣例的山東饅頭

火紅的燭火在兩旁奮力的燒著

彷彿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被燃起．．．

年邁的爸爸跪在牌位前　

「爹．．．媽．．．

請你們原諒我這個不孝兒子．．．

兒子想請你們回山東老家．．．

兒子沒有好好照顧你們．．．真是對不起你們．．．」

雖然跪在爸爸的身後

但知道　爸爸的眼中定是帶著淚的．．．

看著燒得通紅的金紙

熊熊烈火　因著風　燒得更加急促些

爸爸將牌位輕輕地放入燒得正烈的大火中

告別了他的父母

而那乘載了一甲子的傷痛　

不知是否已能釋懷．．．

金紙桶中　紅色與黑色火光交替閃爍　忽明忽暗　

有如火山爆發後的溶岩．．．

木柴燒得劈剝作響

而銀白色的灰燼　開始在風中起舞．．．

有如雪花紛飛一般 

一履輕煙漸漸地消逝

告別了不從謀面的爺爺、奶奶．．．

竟然有些不捨　意外的落下眼淚

雖然不曾謀面　但卻已是熟悉的家人．．．

Joanne 輕輕的說「爺爺、奶奶．．．你們知道嗎？

你的兒子真的很愛你們．．．．請你們不要怪他　好嗎？」

相信你們也很愛他的．．．

從小　爸爸總是會跟我們說起家鄉的故事

並且告誡我們　不可以忘記爺爺的名字．．．

「邢家大宅」

在共產黨入侵前　是當地有名的大戶商家

爺爺的名字在村子裡　屬於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等級．．．

幾百里偌大的田地裡　種滿了豐盈的小麥、玉米、蔬菜與瓜果

家族事業　除了磨麥粉、釀酒、也開了間冬粉廠

因此雇用了不少人　算得上是當地的台塑集團

爺爺、奶奶　也都是慈悲心軟的善良人

對雇用的伙計如同家人

所以村人總是擠破頭來到邢家工作

而家中的大娘與奶奶

對前來要飯的貧苦人家　也私毫不吝嗇的

總是給到他們拿不完．．．

從小聽起這些老家的故事

都覺得十分有趣

如果不是戰爭

如果當時選擇加入共產黨而不是國民黨．．．　

爸爸的人生　或許真的會很不一樣．．．

人生的決擇　帶著一種　不能回頭的淡淡哀愁